2007年6月15日 星期五

觀看他人旅行(上)

旅行是一種滌洗,是一種探索。」─楊牧

曾有一段時期,我嚮往邊疆的浩瀚廣袤,渴望成為一個開拓邊疆,探索異族文化的人。雖不一定豪壯, 卻帶著點蒼涼,我覺得自己應能適應那種寂寥的文化與景緻。不過年紀漸長才發現,開拓邊疆可沒想像那麼容易,在浩瀚的曠野旅行也沒那麼浪漫。決心與毅力不 足,缺乏適當的預備,甚至沒有晃蕩的精神,都會讓計畫無以為繼。還好我覺醒的早,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。

然而旅行之趣,不需我多費唇舌,它 常讓我跳脫封閉黯淡的井底。這些年來,旅行有時出於公務,有時是休閒,不一定為尋幽探密,或什麼偉大的風景,反正遠離本位,脫開習性的單調,就讓我感到滿 足。打從機場我就開始融入風景,候機室的熙嚷紛然反而使我寧靜。在飛機上進餐、喝咖啡、讀書、紀錄,都別有一番風味。其實那些東西並不真的美味,機位狹仄 讓人不適,飛行震盪起伏也難以入睡,但飛機上提供了一種特殊情緒,讓我能集中思緒,閱讀往常無法攻克的書籍,紀錄書寫旅程來回的感受。

小時候我最愛火車上的排骨便當,那種在風景行進中吃便當的滋味,至今難忘。台鐵的排骨便當讓人難忘,主要還不是味道,而是那種新鮮,遠離家園,期待遠方的旅程,沿途時時變換的風景,今天還加上了懷舊的氣氛,讓排骨滋味更難以忘懷。 

直 到最近閱讀他人旅行的經驗,才發現早有人具備相同的經驗,而且他們的敘述準確,表達也更深邃。正如迪波頓(Alain de Botton)在他《旅行的藝術》(The Art of Travel)裡所言:「旅程是思想的促成者。運行中的飛機、船或火車,最容易引發我們心靈內在的對話。…藉由景物的流動,內省和反思反而比較可能留駐, 不會一下子就溜走了。」,「在所有交通運輸的模式中,火車也許是對思考最有利的一種,因為作火車所看到的景觀不像乘船或搭飛機那樣單調,速度不至於慢得令 人生氣,也不至於太快,讓我們仍能分辨窗外的景物。」

從迪波頓的引介,我們見識各方名家旅行的經驗與心態,有的似曾相識,有的創意獨具, 有的完全超乎想像之外。這本書和他所著的《哲學的慰藉》(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)風格相同,前書說明哲學不光為著抽象的思辯,也能應用於人生各種不幸的處境。《旅行的藝術》同樣展現作者巧思,他搬出歷史上著名的 作家、藝術家與旅行者,讓他們擔任導遊,把自己的旅程和大師們的經驗交織起來。細緻講述旅遊的講究與美學功能:從對旅行的期待與動機,到風景與藝術的關 係,逐一闡述,旅行在他穿針引線的導引下,成為一門精湛的藝術。

由書中我們得窺,法國詩人波特萊爾一生對旅人交通來往的場所情有獨鍾:港 口、碼頭、火車站、船及旅館房間等等。這些暫時的住處,對他而言更像歸宿,更讓他覺得安息。當他覺得世界變得單調,便出發動身,前往遠方。普羅旺斯的景 物、色澤經由梵谷的描繪,開啟了旅者的心境與視野,當日他所展現的觀點被視為怪誕、扭曲,但如今他畫布底下的麥田、絲柏與星空,都成了旅遊考究的觀看之 道。

William Wordsworth以詩人之腳漫步湖區(Lake District),迪波頓透露他一生大概走了十七萬五千到十八萬英里。這些漫步讓他留下許多田園風味的詩章,但當時評論家的風評卻不理想。但隨英國人口 逐漸集中城市(1850年已達50%,二十世紀初達到75%),他留下的信息讓人日漸珍惜。迪波頓說:「1850年,Wordsworth以八十高齡辭別 人世,重要的評論幾乎向華滋華斯一面倒,認為的確有必要定期走訪自然,這是城市生活的解毒劑。

書中提到羅斯金(John Ruskin),他特別教導我們鑑賞風景之道,如何藉由素描,欣賞風景之美,定住山水景物感動的時刻,藉此培養品味,發展審美。Ruskin也鼓勵我們在 旅程中寫作,藉由書寫「用文字作畫」,留存美的印象。他提到我們對風景天氣的描寫貧乏,並非我們沒有文筆,而是懶惰。的確,藝術天賦雖有不同,但觀察的細 微、深入卻有賴後天培養。Ruskin的說法深得我心。

很多時刻我都認為,風景乃心情的反照。心情調適不足或不對,可能會讓大峽谷壯闊雄 偉之景,成為流水帳般乏味,或走馬看花的平淡。心情舒敞開闊,想像充足,即使平凡單調如斗室,也可能成為宜人美景,這種經驗也許大家都有。迪波頓在書的卷 末《賦歸》裡,比較了兩種層次的旅行,精采之處令人讚嘆。當然兩種旅行都富有創意,前例可算為「壯遊」(grand tour)的一種,不是人人得以迄及;後面一類雖然人人皆可進行,但心智文筆所需之鍛鍊,豐富想像之豐厚,不見得少於前者。

他所列舉的這 兩種旅行,一是大費周章,由德國人洪博(Alexander von Humboldt)代表;另一種是超級袖珍,由法國人德梅斯特(Xavier de Maistre)代表。前面的旅程費時多年,價錢昂貴,路途艱辛,他遍行南美,日後完成了《新大陸赤道地區之旅》。後面這趟,費時不多,價錢便宜,就在自 家進行,結果他完成了一本遊記,名喚《斗室之旅》。這位老兄對此深覺滿意,日後又舊地重遊,完成了另一本叫《斗室夜遊》。讀到這裡,你只能自嘆弗如:「乖 乖,真能掰呀!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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